不負責任的前言︰中六時的文學功課。那時常要作文，自己早就對這篇文章沒印象了，倒是老師居然還記得。最近有空找了出來，也懶得修改，就讓它原汁原味呈現在大家面前吧。
「媽媽，生日快樂！」女兒歡欣地大叫。
「怎麼了？」母親揉揉眼睛，擁著被子從床上坐起來。睡眼矇矓的她看到女兒捧著一個插滿了蠟燭的蛋糕，笑臉盈盈地站在面前。
「哪有人生日還睡懶覺的，快起床慶祝吧。」女兒笑嘻嘻地說。
母親也笑了，起床和女兒一起去了客廳。
客廳十分簡單，一張雙人沙發和一個電視櫃各佔了東西兩則；北邊放了個半圓形的木桌，是可以拉開另外半邊，成為一張圓桌的那種。咖啡色的沙發已經有些發烏，一坐下去吱吱喳喳的，就像一個小孩被人搔癢一般。十四吋的電視機一打開，除了傳出聲音，畫面和關上的時候一樣，都是黑色。女兒總要拍打幾下，彩色的畫面才會蹦出來。客廳很簡單，其實，小巧的客廳，也容納不下複雜。唯一比較特別的，是牆上掛了不少圖畫，有水彩畫、油畫、水墨畫、素描，題材從山水田園到人物畫，母親更是常出現的模特兒。當女兒還是四、五歲、剛開始學畫畫的時候，她曾說︰「媽媽，我每年給你畫一幅畫作為生日禮物，好不好？」
到了今年，女兒早已停止學畫，母親卻仍收到了第十一幅畫像。
「嘩，你的畫藝怎麼愈來愈退步？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在畫我。」母親接過錶在相框裏的畫，瞪大了眼，說。
畫是由深深淺淺的紅色構成的，深紅色是母親的頭髮，淺紅色是她的臉，粉紅色是她的眼睛、嘴唇，醬紅色是她的耳朵和脖子，就像是一幅火焰。
女兒咭咭笑得停不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是…在畫你，哈哈，這叫印象派…，畫的是你，哈哈，沒錯。」女兒笑得滾在沙發上，母親沒好氣地瞪著她，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母親和女兒就是這樣，一件小小的事情，也可以笑作一團，開心上好半天。所以，母親的眼角是最早有皺紋的地方。
母親在廁所對著鏡子的時候，常會嘆氣︰「唉，怎麼又多了幾條皺紋。」
「甚麼甚麼？」那時，還是小五的女兒，會嘩嘩大叫，說︰「你竟然有皺紋？太過份了，你怎麼會有一些我沒有的東西，我也要！我也要呀！」
看到孩子氣的女兒，母親莞爾一笑，手在女兒腦門上點一下，笑說︰「小傻瓜，皺紋也要。那我全都送給你吧？」
母親和女兒總是在過快樂的日子。
到了女兒漸漸長大，也開始撐起半個家。
「啊！有蟑螂。」母親尖叫，立刻跑去廁所拿殺蟲劑。
等她拎著殺蟲劑，一副準備好作戰的神態走出來的時候，女兒早已舉起拖鞋，「啪啪」兩下，把蟑螂解決了。
母親大大地皺眉，說︰「哎呀，髒死了，快點拿出去丟了吧。」
女兒還圍著蟑螂左看看右看看，欣賞她的作戰成果，一臉洋洋得意。那是她中二的時候。
一向照顧女兒的母親，有時反而成了被照顧的那一個。女兒很小便會自己洗衣服、做家務，中學的時候更學會了烹飪。因此，家裏的清潔打掃，大多出自女兒之手，甚至平時的晚飯，大部份都是女兒做的。
朋友都羨慕母親，說她有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兒，叫她要惜福。女兒今年中五了，正面臨學生最重要的關口之一︰會考。雖然女兒的成績一向不錯，但是朋友都叫母親要多做些女兒愛吃的菜，替她好好補充營養，好去面對挑戰，可不能疏忽了。母親自然知道，別人怎及她疼愛自己的女兒。這個女兒從小便討人喜歡，最最頑皮的那次，卻也可愛得很。
那次，女兒一整天緊緊跟著母親。無論母親到哪裏去，她也亦步亦趨。有幾次母親轉身，還差點被女兒絆倒了。母親不禁失去了耐性，厲聲說︰「你不要一直跟著我！」
「可是，我喜歡跟著你。」女兒退後了一步，小聲地說。
「你不是一個乖孩子嗎？是的話就不要跟著媽媽，真是麻煩！」
「但是…但是，我今天看書，書上叫我要跟著媽媽。」女兒可憐兮兮地說。
「甚麼書叫你跟著我的？！」母親既生氣又驚訝。
「書上說，天使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們也要像天使一樣，才是一個乖孩子。」頓了頓，女兒說︰「我不知道天使在甚麼地方，可是，我知道，媽媽和天使是一樣的，那我跟著你、像你一樣，也就是像天使一樣了。」
母親聽了，久久說不出話來。眼眶漸漸紅了，儲滿了淚。
母親總覺得，和女兒比起來，自己真是一個差勁的母親。母親猜想，自己大概是上輩子修了太多的福氣，才能得到一個這麼好的女兒。
母親的生日過了，聖誕節假期也快到了，女兒早早地便說放假期間學校也要補課，抱怨沒辦法好好慶祝。可是母親想，還是要送份聖誕禮物給女兒，讓她開心一下，舒緩緊張的考試心情。母親便想把存摺拿出來，去銀行取錢，給女兒準備一份大禮物。
打開抽屜，存摺彷彿在和母親玩捉迷藏，母親翻箱倒篋，也不見它的影縱。不僅如此，母親這才發現，自己的金項鍊、鑽石戒指，通通不見了。
母親頹然地坐在沙發上，心想︰怎麼辦呢？這加起來可是一大筆錢，怎麼會不聲不響地沒有了呢？
母親第一個想到的是上次來修廚房水管的水喉師傅。他年紀輕輕的，就不像是個正經的人。修完了水管，他說要去廁所，卻走了去卧室，說不定當時便在找機會偷東西。他去廁所的時候，母親一直在廚房檢查水管，難保他不是在這時偷了錢和金飾。
要不是，便是大廈新來的管理員。母親有次在超市買了大包小包回家，回家後一直忙著做飯。過了一段時間，家裏的門鈴突然響了。母親打開門，看到管理員站在門前，彬彬有禮地說︰「太太，妳家的鑰匙還插在門孔上。」
母親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忘了把鑰匙拔出來。後來母親總不太放心，萬一管理員早就發現了鑰匙，更自己多配了一副才把它物歸原主的話，那家裏就很不安全了。
母親思前想後，覺得那個新管理員的嫌疑比較大。她決定今天等女兒放學回家後一起商量，再決定對策。女兒心思慎密，肯定會有個萬全之策。萬一錢找不回來，那就真是糟糕了。母親心想。
母親焦急地等了一下午。傍晚，她沒等到女兒回家，卻等到了一個電話。
「您是方同學的母親吧？請您來學校一趟好嗎？」
當老師宣佈女兒在純數測驗得了最高分時，一向內斂的女兒不禁淡淡一笑。鄰座的女同學說︰「你真厲害呀！有甚麼特別的溫習方法，快來教教我。」
女兒不語。剛升上中四的時候，所有科目都是理科，她完全失去了優勢。純數科第一次派測驗卷的時候，女兒不僅不及格，還是全班分數最低的一個，分數更是個位數字，讓人不敢看，更想把卷子撕了，眼不見為淨。
女兒的愛好是文科，她的特長也是文科，可是她偏偏選擇了理科，令朋友和同學大跌眼睛。女兒只知道，母親曾說︰「讀文科有甚麼用，那是成績差的人的選擇，還是選理科，出路也多一點，知道嗎？」
女兒那麼聰明，怎會不知道。女兒覺得，母親的快樂是最重要的事，她要是能為母親提供安穩的生活，那麼，讀甚麼科又有甚麼分別呢？
為了能夠考到一個好成績，女兒惟有日夜苦讀，一年多以來，除了陪伴母親，她哪裏也不去，一心只讀聖賢書，終於在會考前夕取得了成果。同學們都說，以她的成績，怕是被大學提早錄取都有可能。母親更是開心，那也就夠了。
剛踏入十二月的時候，女兒接到父親的電話，說︰「聖誕節來和我們一起慶祝吧？」
女兒冷冷地答︰「不用了，我還要溫習和補課。」她心裏卻在說︰你們？那個騷首弄姿的「阿姨」和動輒嘩嘩大哭的「弟弟」？那麼又有誰來陪我的媽媽呢？
有差不多兩年沒見過父親了，女兒想。
從她有記憶開始，她便和母親相依為命，父親只是偶爾回家的過客而已。女兒七歲的時候，父親把所有屬於他的東西搬走了，只有星期天她才有可能見到父親。有個星期天，父親帶她到海洋公園玩。到了海洋公園門口，有個小丑哥哥說她長得可愛，要幫她拍照。快門「咔嚓」一響，她看到父親一手挽著一個女人，一手牽著一個小男孩向她走來。父親說︰「這是阿姨，這是你的弟弟。」
那個「阿姨」朝女兒展開了燦爛的笑容，對父親說︰「她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真是可愛極了。」伸手摸摸她的馬尾辮子，又說︰「真是個可愛的小朋友，比你弟弟可愛得多。」
那個「弟弟」聽了，十分不滿，大聲嚷著︰「我才是最可愛的！」一手推開女兒，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覆︰「我才是最可愛的！」
「俊俊，你打人？真是個壞孩子！」「阿姨」臉色一變，惱怒地說。
俊俊「嘩」地哭了起來。想幫他們拍照的小丑哥哥見了，頓時不知所措。女兒覺得，小丑哥哥臉上七彩誇張的化妝顯得他也彷彿在哭。
「弟弟」哭完後，又和父親、「阿姨」開心地周圍玩玩逛逛，和其他快樂的家庭沒有分別。女兒如同一個小跟班，跟在一邊，看著父親為「阿姨」抹去臉上的汗珠，看著父親陪「弟弟」玩一個又一個機動遊戲，看著父親為「阿姨」和「弟弟」買來汽水和雪糕。有這麼一剎那，她想起了母親。這時的她，應該獨自待在家裏，暗自哭泣吧？那段時間，母親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大發脾氣，對著女兒破口大罵。女兒會把自己縮在沙發的一角，拚命地往裏縮，一點也不敢為自己辯護。她想到以前那個天使一樣的媽媽，或者，天使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自那次去了海洋公園，女兒開始找各種藉口減少和父親見面。她用功讀書，放了學便去學畫畫，盡力不讓母親生氣。她以為母親看到了她的努力。母親開始少了無故發脾氣。只是，有時母親很晚才回家。有次，母親晚上十一點多仍沒有回家。女兒由開始時的擔心，變成後來的慌張和害怕。作業做了一半，卻沒心思再做下去，只是一直地哭，哭到母親回家。母親見到眼睛紅腫、臉上掛滿晶瑩剔透的淚水的女兒，還以為發生了甚麼事，結果取笑了女兒很久。
後來，父親偶爾會來家裏吃飯。平時母親和女兒一起吃飯，總會邊吃邊談天，一頓飯在嘻嘻哈哈中度過。可是父親的到來，就像是一道冷空氣，冷得母親和女兒都無言。父親說話的時候，往往是在和母親爭吵。小時候，女兒聽不懂他們吵的是甚麼，惟有低頭看著飯碗，在爭吵聲中把飯吃完。長大了，她開始明白，他們是為了錢而爭吵。她明白了更多，也就平添了不少煩惱。
可是女兒覺得，只要她能帶給母親快樂，母親一定不會再傷心。這彷彿成了她的職責，要保護母親，為她帶來快樂。
「啊！停電了，快去拿蠟燭！」母親驚叫。
「媽媽，你看，電視還開著，沒有停電。」女兒左手安撫著母親，右手指電視，說。「我想，是燈泡壞了而已。」
「哦，那…那快去換燈泡。」母親仍驚魂未定。
女兒把燈泡遞給母親，母親扶著椅子，卻遲遲不敢站上去換燈泡。
女兒說︰「媽媽，不如我來換吧？」
「不行，你一個小孩子，怎麼會換燈泡。」話雖如此，最後站在椅子上的仍是女兒。
母親雙手扶著椅子，簡直比女兒還緊張。女兒裝好燈泡，從椅子上看下去，母親好像也成了一個小女孩，因為害怕而發抖。那一刻，女兒告訴自己︰我一定要保護媽媽，讓她開心。
今天純數得了最高分，她真想立刻回家，告訴母親這個好消息，然後一起出外吃飯慶祝。
放學的時候，訓導主任突然走進了課室。
「各位同學，鑑於有同學攜帶非上課用品回校，訓導處現在要檢查大家的儲物櫃，請大家把自己的儲物櫃打開檢查。」
女兒打開自己的儲物櫃，便和鄰坐的同學們聊天。她不停地看錶，好像要赴一個重要的約會，生怕遲到了一樣。
「方同學，這是甚麼東西？」訓導主任用平板的聲音問。
女兒看到訓導主任手上拿了一個由報紙包裹的紙包想拆，她想阻止，卻已經來不及。訓導主任把包裹打開，看了一眼，便說︰「方同學，你跟我到訓導處來一趟。」
女兒默默地走出課室，留下一室完全摸不著頭腦的同學。
在回家的巴士上，母女相對無言。直到回家後，母親終於開口說︰「你為甚麼要偷我的存摺和錢？還要放在學校的儲物櫃，萬一不見了怎麼辦？」
女兒依舊沈默。
「你一向很乖呀，為甚麼要這樣做？」母親繼續指責著。「偷自己的媽媽的錢？我真是做夢都沒想過，你竟然會做這種事！」扯了扯女兒的衣服，母親又說︰「你說，你最近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為甚麼要偷我的錢？」
女兒輕輕地搖頭。
「你說呀！為甚麼要偷我的錢？要不是我跟訓導主任說清楚，我看你連畢業都畢不了！你說你好端端為甚麼要這麼做？你現在缺錢用嗎？偷這麼多錢做甚麼？」
女兒坐在沙發的一角，縮成一團。
「你說呀！」母親推了推女兒，生氣得不知如何是好。
女兒低頭，幽幽地說︰「我怕…你拿了那些錢去用。」
母親對女兒怒目相向，斥喝︰「你這是甚麼話？這些錢是我的，我怎麼不能拿去用？你不要忘了，你是我養大的，居然管起我來了？」
女兒終於忍不住了，「難道你要我任由你去澳門，理也不理嗎？萬一你出了事，那怎麼辦呀？」
母親腦中「轟」地一響，呆若木雞地站住了。
十二月十五日
今天，訓導主任要檢查儲物櫃，也找到了媽媽的存摺和金飾。媽媽被叫去學校，自然也知道我拿走了她的存摺。她大大地發了一頓脾氣，我一定讓她傷心了。最後，媽媽哭著答應我，說再也不去澳門賭錢了。她把存摺、手飾都給了我，叫我替她好好保管。我已經忘了，這次是她第幾次答應我。其實，媽媽已經改善了很多。這次，我想是過了三個多月，我才發現她還有偷偷去賭錢。比起那時候天天都忍不住去澳門，輸了錢便和爸爸要錢、吵架的日子；又或者後來我勸她也不聽，只想著賭的日子，她真的好了許多。一切都不能怪她，她實在太不開心了，所以才會藉著賭錢來消遣。我這次也做得不對，竟然去偷她的存摺，真是荒唐。我應該令媽媽開心，而不是讓她傷心。就像那時媽媽賭得家裏都沒有錢了，我便自動停了學畫，免得她負擔太重。到了聖誕節，我一定要陪她到處逛逛，令她好好開心一下。聖誕節是屬於天使的節日，像天使一樣的媽媽，應該好好享受這個節日才對。我相信，她將來一定不會再賭錢了，我們也一定可以像別的家庭一樣快快樂樂地生活。
留言列表
閒情偶記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