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虎的大大大森林

二零一二年四月二十一日，艾度‧迪華特在香港管弦樂團的最後一夜。彌敦道的燈柱上早掛滿了音樂會的小旗子，悄無聲息地為這位帶領了「港樂」八年的白頭髮指揮送別。音樂會的主題是「告別時刻」，曲目只有兩首︰白遼士的「埃及艷后之死」及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我們奔著指揮的最後一夜和「第九交響樂」而去，滿心期待合唱團大唱「歡樂頌」的精彩。

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在奧地利維也納卡特納托劇院首演。睽違了樂壇十多年的貝多芬再次踏上舞台，為觀眾獻上他嘔心瀝血之作。整個樂廳熙熙攘攘，等待著這位早已全聾的音樂家的新作品。

音樂會開始前，民政事物署署長為迪華特送上一個雕成阿拉伯數字「8」的玉如意，寓意他為「港樂」八年的付出。對迪華特來說，這最後一夜著實輝煌。為「第九交響樂」演唱的均是著名獨唱家，而合唱部分則由上海青年合唱團負責，大概只要樂團不出大差錯，這都可以被稱為是「精彩」的音樂會了。

「第九交響樂」首演時，據說負責的維也納皇家宮廷歌劇院管弦樂團及合唱團只進行了兩次總綵排，而擔當演唱的也是新人，再加上耳聾的貝多芬，沒有人知道這會是一場怎樣的音樂會。但大概當時的「貝多芬」已被打成了金漆招牌，民眾依然十分捧場。

終於，開始了。恢宏的開首，為「最後一夜」的離別拉開了序幕。在迪華特的指揮下，樂團奏出激昂陰鬱的旋律。迪華特的手或起或落，旋律隨之而高而低，彷彿是暴風雨前夕，滿目暗淡無光。

台上的貝多芬自顧自地揮舞雙手，樂團卻由他身後、躲在角落處的真正指揮︰米高‧翁勞夫帶領。大概人們認為︰聾子怎能指揮呢？甚至連音樂中不和諧的部分，也被認為是由於貝多芬耳聾所致。可是，誰說音樂一定要和諧？就好像人生，怎會只有風平浪靜？

「第九交響樂」大概反映了貝多芬的人生，激昂中不無悲涼︰脾氣暴躁的父親希望他如莫札特一般，年紀輕輕便名成利就，因此對他嚴加管教。而他的確做到了，青年時已然成名。但人生從來沒有坦途，貧窮的家庭、早亡的母親、乖張暴戾的父親，年幼的弟弟們成為他最大的重擔，在汲汲追求音樂成就的道路上，他始終無法擺脫這一切。拮据的生活和愈來愈嚴重的耳疾，和他的靈感一樣，無時無刻，如影相隨。

就在此時，第二樂章把氣氛頓時逆轉。活潑的音樂，讓人幾乎看到一個個音符在跳躍。悠揚抒情的第三樂章，讓人頓時放鬆下來。靈魂好像出了竅，在音樂廳翩翩起舞。

人們最記得的貝多芬，是他緊皺著眉頭、怒目望向前方的畫像。深刻的輪廓、深邃的目光，讓人不敢靠近。可他的音樂卻那麼的優美，「月光」、「給愛麗斯」……時而活潑，時而輕柔，那是他嚴肅的外表下，包裹著的溫柔內心。瞧他寫的情書︰「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藝術家都是敏感而細膩的，不是嗎？舊時代的男人無法輕易展現的溫柔，透過音樂，表露無遺。

終於，來到「歡樂頌」的最終章。前三章的旋律迴環往復地出現，接著，大提琴奏起了那段最最耳熟能詳的旋律︰m m f s  s f m r  d d r m  m r r ……

當倫敦愛樂協會邀請他創作「第九交響樂」時，貝多芬已需要靠「交談簿」與人溝通。創作的同時，還要應付與弟媳的官司、不爭氣的侄兒、突然襲來的眼疾……這一切讓他徹底陷入谷底。也許人生的低谷，才能鑄成創作的高峰。兩年後，「第九交響樂」完成了。

男低音開口了︰「朋友們，讓我們唱出滿滿的喜樂吧！」一直靜靜地站在管風琴前的合唱團齊聲唱出了我們從小唱到大的旋律。合唱團與樂團、獨唱歌手配合得那麼完美，潛藏了一整晚才爆發的音樂，讓整個音樂廳震撼了，身上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淚水頓時湧上眼眶。第一次發現，僅僅是單純的音樂，已經足以撼動人心，全心全意地投入在激昂的音樂裏，渾然忘了身邊的一切。

「第九交響樂」大概是貝多芬對自己一生的回顧，可這最後一章沒有悲涼、沒有痛苦，只有滿滿的快樂與希望。在這個音樂盛會裏，只有愛，沒有痛。

音樂會完結時，如雷般的掌聲響起，不少人甚至站起來，為迪華特送上最後的敬意。長達十幾分鐘的掌聲，數度謝幕仍不停竭。迪華特的告別時刻，在鮮花、掌聲和鎂光燈的歡送中，圓滿落幕。明天，他又將登上新的舞台，事業只會步步高升。

貝多芬聽不到轟動的掌聲，更不知道身後的觀眾五度起立鼓掌(當時人們對著皇室人員也只是三次起立致敬)，場內歡呼聲不絕，甚至驚動了警察到場控制秩序。直到女低音幫他轉身，貝多芬才看到觀眾熱烈的回應，讓這位不羈的音樂家流了一臉的淚。也許他知道，這一夜，也是他的「告別時刻」，那最後的一天已經不遠了。

音樂會後，貝多芬的身體愈來愈差，不久便去世了。「第九交響樂」真的成為他的「告別時刻」。可他留下來的「歡樂頌」，如同他的其他音樂一樣，為後世的人們帶來太多的美、太多的震撼。「歡樂頌」告訴我們，在人生的舞台上，痛苦總會消失，對快樂的盼望卻一直都在。

如同貝多芬，一直都在。

Freude, schöner Gö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ysium,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mmlische, dein Heiligtum.

Deine Zauber binden wieder,

Was die Mode streng getheilt;

Alle Menschen warden Brüder,

Wo dein sanfter Flügel wei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