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虎的大大大森林

「早晨。」

 每天早上，他都會面帶微笑，向一個個經過的人問好。笑容要剛剛好，不能太燦爛，否則別人會以為你有不軌企圖；笑的時間長了，兩頰也會酸痛不已；也不能不笑，這樣太冷漠，沒有人希望一大早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母夜叉，要剛剛好。「早晨」這兩個字的語調，也要剛剛好，不能聲如洪鐘，會把人嚇得心臟病發；也不能氣若柔絲，別人也許只會看到你的嘴巴動了動，一點聲音都聽不見，要剛剛好。這兩個剛剛好，是他十幾年鍛練出來的成果。每天早上，他都要複習上幾百次。一生中難得有些成就，不能讓它煙沒了。

「陳伯，能開一下門嗎？」

他按下桌旁的按鈕，門應聲而開。一名西裝畢領的青年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對中年男女，兩個人左右張望，對大廈十分好奇。

「又帶人來看房子？」

「唔唔。」青年含糊地答應著，眼角的餘光從他身上掃過，隨即笑容可掬地對那中年男女說︰「這橦大廈雖然樓齡長了一點，但房子的格局很不錯，實用面積很高，你們上去看看便知道了……」

他早已替他們按好了電梯，笑咪咪地站在一旁。青年和那對男女談著說著走了進去，也不知道看見了沒有。不過他也習慣了。

剛開始工作的時候，他最怕和住客有眼神接觸。他對住客笑笑，就像對著一面白牆笑笑，都是一樣的淡漠。他想和他們說上幾句話，住客不是盯著電梯，就是嗯嗯呀呀地答些沒有意義的話，他便想，也許，他太多話了。

現在的他，早學會了分辨該對誰說話，該對誰沈默。住在三樓的婆婆早上去街市買菜回家，總會在大堂停下來，和他講幾句話。話裡無非是誇讚自己的兒女，兒子在某某連鎖店當上了副總裁；女兒生了一個外孫，靈巧可愛。一個月裡總有五六天，婆婆的兒子和女兒分別來探望她。然後婆婆就會悄悄地告訴他，兒子給了她多少錢，女兒做了怎樣的美味，笑得眼睛咪成了一條縫。他只好跟著笑笑，說︰「你真是好福氣呀。」

中午，十樓讀小學的輝輝放學了。輝輝總是跑到他前面，大聲喊︰「陳伯！」一面搖搖小手，那手上常常抓著一個紙飛機，或是一架玩具車。他會摸摸輝輝柔嫩的頭髮，像以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問︰「今天聽話嗎？有沒有被老師罵？」兒子總會神氣地答︰「當然沒有，老師還說我乖呢。」

下午的時候，他會搭電梯到頂樓，然後沿著樓梯，一層樓一層樓地巡視。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走幾步便要停下來休息一下。記得有次，他走到十八樓和十七樓間，突然雙腿一軟，踩空了一步，一屁股坐了在梯間。刺骨的痛從冰涼的樓梯傳到他心裡，他像個洩氣的皮球，想站起來，卻沒有力氣。他聽到十八樓美美家的電視聲，她那個頑皮的小女孩，一定趁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偷看電視。想到那個總愛躲在媽媽背後，不肯和他打招呼的小女孩，他笑了，疼痛也慢慢散去。那天，兒子說要搬出去住。收拾好行李，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也沒有看到桌上放著一瓶藥油。

巡完二十五層樓，下午的時間也過了大半。下班的人一個接一個走進大廈，回到他們溫暖的家。他也從保溫袋中取出晚餐，該吃飯了。妻子常叫他要按時吃飯，說對身體好。以前他不聽，現在沒人在他耳邊嘮叨了，那些話反而中聽了。

二十一樓的朱小組總在這時回來。沒有哪天，她不是低著頭，緩緩走進電梯。心情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她會對他展開一個軟弱無力的微笑。這時的他，常忍不住問︰「工作辛苦嗎？」朱小姐的答覆總是輕輕搖頭。他就會怪責自己，問得真多餘，在外工作的人，誰不辛苦呢？

吃完飯，夜更的管理員也來了，他便下班回家。曾經有段時間，他連夜班也上，為的是供養兒子讀書。走的時候常常夜闌人靜，大街上連霓虹燈也見不到。兒子小時候一放學便來陪他，做完功課便看書，一直陪到深夜。撐不住了，就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他不忍心叫醒熟睡的兒子，便背著他，慢慢走回家。兒子一靠在他背上，所有的辛苦、所有的累，就像貼了藥膏一般消失了。

兒子升上中學，功課愈來愈忙，也不再和他作伴。有次，兒子去同學家玩耍，恰巧那同學住在這橦大廈。他見到兒子，自然開心地叫住他。兒子卻理也不理，拉著同學勿勿走進電梯。那一刻，他真想找個洞鑽進去。

換下制服，他穿上泛黃的白襯衫。夜班的同事笑著指指他腋下，他才發現，襯衫破了個洞。不要緊，衣服破了個洞而已，日子仍一樣的過。

走出大廈，街燈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便和自己的影子一起走回家。抬頭看看，四周都是高樓大廈，萬家燈火；巴士汽車呼嘯而過，載滿了一車車歸家的人，這真是一個繁華熱鬧的城市。兒子今天的生意不知道做成了沒有，看那對中年男女走的時候微微皺眉頭，只怕是不滿意。賺不了錢，兒子也會和朱小姐一樣垂頭喪氣吧？搬走後，兒子從來沒有寄錢給他，平時連電話也沒有。不過他還健康，還能靠管理員的工作養活自己。只是，他總想在這樣的夜晚，和兒子肩並肩，在街上慢步回家。兒子像輝輝一樣說著自己每天的見聞，就像以前一樣，那樣多好。

(中六時為了交文學課功課而寫的文章，「大城市小人物」是老師原本給的題目。一直很喜歡這一篇，加上臨近父親節，便發表出來，跟大家分享。)